第2章 半吊子噩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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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普雷——

那只黑鸟大得惊人,像是拔起的山岳,像是末日的乌云,不详的黑羽从远处的群山一直排布到午夜高宣的北极星,单单看上一眼就足够击溃一切勇气,常人不会试图与之角力,正如没有人会试图射下天上的月亮。

所以在和同伴商量过后,霍普雷决定干掉它。

“你们认真的?”

团长这个神经病用你们是不是神经病的眼神看着这对狗男女。

“等等…别走,货,这儿还他妈有两辆车…”

他当然不知道那怪兽到底有多大多牛逼,他只是怕被别人丢下,一个人押两车货。

“前辈,还有我呐。”

毫无存在感的木薯吾幽幽地飘了出来。

“哈,木薯,你怎么在这儿?”

“…”

这个人已经睡懵逼了。

……

“话说,你们不去找兽人吗?叫他们帮忙,总归要好过单打独斗吧。”团长开始给他出主意。

的确,在目标上,他们是一致的,但……

“不,我总觉得找它们不是什么好选择。”

他们和兽人的关系才刚刚修复,贸然展开合作可能会出现不可预料的问题。

团长摸了摸小胡子,思考良久,最后正色道:

“好吧,既然你有信心…那我维萨·卡多克以猎魔团团长的名义向你发布命令,讨伐黑鸟。”

“幸不辱命。”

霍普雷立正站好,单手击胸。

“三天…”团长指了指身后的货物:“我和木薯负责将货物送到白喀尔,顺便向他们分享这里的情况,如果你解决了魔物,就在山头发出信号,如果没有,那我们会在三天后带援兵来支援你。”

团长平时虽不靠谱,关键时刻对待团员还是很上心的。

“谢谢团长,那我出发了。”

“嗯。”

团长坐上车,木薯将他们的行囊从车上搬下来。

猎人的任务总是突如其来,魔物神出鬼没,能力千奇百怪,灾难的扩散总是始于每一次不经意的忽视,所以决策必须快速而果断。

“喂,霍普。”

在交付行囊的时候,木薯吾开口。

“怎么?”

“别总想着逞英雄,自己的命才是重要的。”

“呵,我会记住的。”

向兄弟比了个一定的手势,霍普雷带着赛贝转身离去。

……

过了好久,木薯吾坐上车,看着消失在树林深处的他们,面无表情地靠在车座上。

“唉,每次都这么说。”

“霍普那小子强的很,狩猎分比你高多了。”

“是啊,他能第一天砍死的绝对不留到第二天,狩猎雪狮子的时候是所有学员里最快完成的,可当我们在半个月后回到村里一看,才发现他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十一天。”木薯无语地看天:“他还挺自豪,跟我说幸亏他砍得快,否则庄稼都被雪狮子嚯嚯没了。”

“哈哈,不狂一些怎么叫年轻人!”团长提了一下缰绳,高声吆喝:“驾!”

草龙不满地打了声哞,慢慢悠悠地迈动爪子。

——————

——绝望的人——

黑暗……

冰冷,死寂……

(我是猎人,理应熟悉这感觉。)

但这次不一样……

(手…好冷,鼻子,也一样。)

她从未经历过如此绝望的黑暗。

整个身体掉进岩壁间的夹缝,被积雪掩埋。

黑暗一点一点渗进体表,由外至内,无孔不入,指尖、鼻翼、额头、脖颈、脚踝…本就麻木的面部和肢体末端感觉到疼痛,无法移动,连动一动手指都成奢望,冰冷的空气从厚实的雪里散入鼻腔。

一点一点……

真的只是一点。

用力吸的话会有雪水流进来,不用力的话就感觉头脑发昏。

任何试图发力的动作都会导致身体往下滑,而上面的雪也会掉下来,被埋没,被拖拽…她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但是被卡在这里只有绝望。

被束缚的苦痛,艰难维持生命的挣扎。

(如果能简单地死去就好了…)

不想放弃生命,因为她还有梦想,还有要做的事。

但是这里是荒凉的长盘山,长年积雪的背阴面,雪穴的深度少说也有两米…而裂缝其下的空间深不见底,无法动作,甚至不能去尝试,一切行动都只会加速掉入裂隙更深处,让情况变得更糟。

至于求助,长盘山的猎场废弃已久,而且主道在东侧,西侧是未开发的岩壁,她不认为有人能来这里。

(我现在…究竟是什么姿势呢?)

她不清楚,身体是麻木的,唯有手指,右手小臂紧紧地抓在岩壁上,连带着整个小臂和肩脊都一阵发麻。

(多半是卡住了,单手吊挂的话,我抓不了这么久吧。)

踩空时,表面的雪层和她一起落入裂缝中,两侧是逐渐收窄的漏斗型岩壁,所以她被夹在中间,因为落雪,她不会继续掉落,但也因为落雪,她不能移动。

她曾在战争结束后迷失方向,徘徊于荒野,高烧、伤口发炎、食物短缺、弹尽粮绝,连捕猎都无法做到…在气绝前幸运地被路过的商队发现,送到白喀尔养伤……

那时她曾一度相信过命运,认为自己或许是与众不同的。

可如今的处境给了她当头一棒。

绝境之所以是绝境,就在于你面对它时,无论曾经抱有何等的幻想,完成过何等伟大的壮举,身体遭受的苦痛和对死的切实感悟都会让你深感自我的无力。

然后绝望。

……

至于她匆忙上山的理由,那条对公会、对家乡、乃至整个北境来讲都至关重要的信息,在此时也显得无足轻重。

(其实我也不是不愿意像朋友们一样,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

北境人都很乐观,说着打趣的话调笑死亡,用提前写下的“我他妈本想活到三十岁”来抱怨这悲惨的一生——在石头上刻下这句话的人是她哥哥,死于一场凯旋酒会宿醉后的脑出血。

北境这么冷,死人当然是很简单的事,无论是在村庄、猎场、亦或是这座偏远的山坡。

埋葬的尸骨要远远多于活着的。

埋下去,埋在雪里,变成一个坚硬的雕像。

(也许以后,很久以后,或者不久之后,那些踩到这处裂隙的路人,会因为踩到我这个倒霉蛋的尸体,而幸运地获救…也不一定呢。)

……但她认为,自己的内心并不想就这样死去。

像成千上万深埋在雪地的先辈们一样,变成流落他乡的异鬼。

更是想强烈地想要活下去吧。

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希望。

能够活下来就已经不可思议了,她不认为自己还能得救。

不可能得救。

不管怎么做,都逃不出这个冰冷的世界。

雪下的空穴,冰与石的夹缝,这里,是绝对的地狱。

于是她放弃了。

不知是因为挤压导致的氧气不足,还是寒冷导致摄取氧气的器官不再继续运作。

头脑开始嗡嗡作响,意识与现实的边界逐渐模糊。

(这样就好。)

只要这样下去,就能陷入无痛的安眠。

没有绝望,也没有悲伤。

………

她最后深深呼了一口气,用力睁开了眼睛,享用黑暗给予的唯一仁慈。

理所应当的,什么也看不见,寒意刺入眼球,舔砥眼珠,浸透大脑。

……

没法呼吸,真难受啊。

代替那些再也说不出这句话的人们,坦诚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痛苦着痛苦着,活着也受煎熬,那么还不如干脆死了来得轻松。

……

原来所谓的梦想……

在死亡面前,是这么无力的东西。

……

(曾经放不下的,在此刻也全都烟消云散,像我的生命…像这一切…)

……

头脑的嗡鸣中,一声不合理的震动踏入耳膜。

噗、噗……

亦如我的心跳。

噗、噗……

……

“喂…”

一阵的慌乱脚步声密集地在头顶响起。

希望的火苗倏地亮了起来。

像是看到了光。

………

下方是无底深渊。

“你没事吧…”

而上面是厚厚的雪层。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也许是看到了她的脚印?

还是地上的包?

无论是怎样的理由,这声呼唤用奇迹来称呼也不会过分…这是她未曾奢望的幻想。

(太好了。)

她很冷静,就算被人发现,获救的希望依旧渺茫,声源只有一处,而她卡住的位置实在是难以让人下手。

但就算是这样……

(好开心。)

开心到就连获救与否都被抛之脑外。

她抬起头,顶落头上的雪。

“别动!”男人大声警告她。

灰雪顺着松动的空间朔朔地落下,小臂和手指不断发出哀嚎。但她没有在意,抬头,用尽全力的抬起头,睁开眼。

于是她便看到了。

(好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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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血色,眼角通红,像是留了很久的泪,又像是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失魂落魄的男人?还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她可能认识他,但是她不想回忆,因为……

“别…”

因为他的身子探出来太多了,而岩壁…很滑。

“别下来。”

胸里面使不上力,导致这句话没能顺利说出口。

看到那男人在身后翻找什么,慌张地想爬下来的样子,她先是担忧,而后又无奈地笑了起来。

希望得救,只是她走投无路的抱怨,有人愿意在最后关头迁就她,让她无比开心,但是她终究不想要这样。

(别冒险啊,你比我更需要拯救吧。)

然后放开手。

(你那副样子…谁也救不了吧。)

她看到男人转过来的表情从迟疑到惊讶,再从震惊转向绝望。

(对不起…)

已经足够了,在最后的最后,有人能发现她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让她雀跃不已。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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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

光芒在迅速地缩小,连带着那男人的蠢脸,夹缝外的天空,还有绝望,呼啸着远去。

耳边只有风。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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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出同病相怜的祝福,女人闭上了眼。

……

……

——————

与团长分开后,霍普雷便来到山顶,准备狩猎魔物。

他的决策并非完全基于鲁莽,他有赛贝,一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法师。

“梦魇兽,帕忒珥。”查阅古籍后她得出结论。

帕忒珥,一只凶暴古老的鸟类魔物,出没于极光璀璨的北方群山,之所以用只,是因为它没有种群,是独自生长进化了数千年的神话怪物。

传说它昼伏夜出,于晴朗月光下获得无限魔力,从而延展双翼包裹夜空。

绚烂的羽毛会引导人们沉入美梦,而后黑鹭得以伸出细长的喙,啄食深陷迷梦无法自拔的受难者之灵魂。

据她所说,梦魇兽对夜晚的支配并非绝对,而且在白天会变得非常弱小,是一种体型和实力起伏很大的生物。

如果赛贝的情报没有问题,在无月的白天,那只巨兽的体型会大大缩水,至于缩水到什么地步…她不确定,但她确信在月亮还未升起时,睡觉是安全的。

所以两人决定睡上那么一小会儿,免得晚上再着了它的道,但不知是昨晚睡得太饱,还是山上风太凉,他怎么也睡不着,不过就这么放空大脑也蛮舒服,权当放松了。

就在霍普雷多少抓住那么一丝睡意的时候。

“来了。”

她突然开口。

顺着赛贝飘扬的红发,他也感觉到远处的天空有什么东西,便把毯子掀开快速起身,大步前跑。

“就是那个么…”

那黑影盘旋在上空,极大却也极淡,一轮诡异的光线扭曲了它周身景色,让它化为一片阴郁的云,一抹稀薄的墨色。

如果没有赛贝的魔法他怀疑自己根本发现不了它。

“我上了。”

霍普拿起剑,绑紧护手上的绳带,俯瞰群山,注视着那不详的黑影。

“把那只大鸟打下来,让大家做个好梦。”

————

“真大啊。”

站在空旷的平原,霍普等待着对手的到来。

没有计划,没有准备,仅仅是等待,等到发现对方的踪迹后,突入对方的警戒范围,然后继续等待对方发现他。

她说过:‘帕忒珥是一种很凶暴很单纯的怪物,只要你去挑衅,它就一定会应下。’

……

‘嗯?怎么挑衅?在它看着你的时候你也盯着它眼睛看就好了,很容易吧。’

(会不会太单纯了。)

默默地吐槽了一句,霍普雷打量着那只凝视着他的眼睛。

……

巨大的黑影最后停在巨石遗迹之顶,注视着他。

很远,但他知道对方在看他,便遵照赛贝的建议死死地盯住。

(四米…不,算上脖子大概有六米,总算像是一个能被讨伐的体型了。)

它的确没有晚上大得那么夸张,却依旧足够巨大,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依旧能看到对方橙黄的眼睛,而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对方似乎…并不是…独眼。

他在脑海里想象出天黑时它侧过脸用左眼俯视众生的样子。

(为什么晚上要侧头?能力发动的条件?变大的代价?还是为了伪装?)

它在遗迹上停留了许久,一动不动,随风吹动身上摇曳的黑色不住抖动,像是不稳定的残影。它和他对视,一秒,五秒,十秒……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握住剑柄的手开始渗出冷汗,这沉默太过压抑,霍普雷竟有些恐惧。

十一秒,十二秒…多少个一秒过去后,在一和一的间隔里,它忽地倾倒,像是失足落下,但那缩紧的翅膀分明是在冲锋。

它直直地插向大地,像一柄高天上的利剑,带着火和硫磺,还有那摇曳的黑暗。

流星般…坠落!

(好吧,没有问题了。)

这般果断的行动让他有些意外。周遭是平原,无处可躲。

但他是魔物猎人。

(鸟类捕食一般会倚靠高度俯冲…)

举起盾,右脚后撤,肩部紧绷。

嘶——!

空气爆出锐鸣,几乎是一瞬间那黑影在撞到山壁前忽地拔升,它开始转向,连带着它的热度,扑面的风,它的气味一齐向他涌来。

霍普雷一动不动。

(但是为了飞行,它们的骨骼大都很轻,哪怕是巨大化的魔兽,也不会做出舍身撞击的行为…)

——可怕可怕可怕快跑快跑快跑!会死的会死的会死的!

保持注视,绷紧肌肉。

毛孔收缩,大脑飞转,肾上腺素分泌,原始的本能不停向身体发送躲避的指令,时间变得难以置信地慢,在短短一瞬,霍普雷进行了无数次思考。

——不行不行不行接不住接不住!会死!死死死死!

每一次都要求身体做些什么……

(——不,我能行。)

但被他一一拒绝。

(我能接下。)

他相信自己的经验和技巧。

(它会减速,然后出爪。)

他死死地盯着它的竖瞳,而它一动不动,在引力的作用下向大地坠落。

(我能看到。)

一秒,两秒……

猎人和猎物彼此对视着,拷问彼此的意志。

它的喙正正地对着我,随着身躯愈发庞大,如墨的双翼划开空气,一点也没有减速的意思。

五秒,六秒……

男人注视着它瞳孔内那冰冷的火焰,用尽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撑开眼皮,盯住它。

——它怎么一点不带减速的这完全就是想用脑袋把我撞死的架势来了来了它他妈真的不减速了么

二十米……

十米……

五米……

……

嘭!!!

染着黑火的巨鸟砸在了盾上。

巨喙的撞击声落后于盾牌拍到脸上的闷响。

嘭………

然后是第二声……

沉闷的撞击。

……

一片漆黑。

(眼皮…什么时候闭上了…)

第一件想的居然是这个。

他困难地睁开双眼…亦或者只是作出活动眼皮的样子?将视野中的黑色聚焦……

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始终是睁开的。

(我一直睁着。)

只是这世界,模糊不清。

……

回过神来,霍普雷发现……

(我的脸还在。)

手臂和盾牌完全吸收住对方的冲击力,那黑鸟整个躯体都从盾牌上翻了过去,而那声清脆的声响意味着对方的脖颈已经断裂。

它没有减速,到最后一秒也没有,他没有想到,怎么也没有想到。

(直接用自己的头撞向钨金盾牌,这世上竟有如此狂暴的魔兽。)

但是没用,它破釜沉舟的攻击被盾牌尽数吸收,这点它肯定也没想到。

(这世上竟有这么坚硬的我。)

拒马——面对可以预判的正面受击技巧,在受到攻击的一瞬间绷紧肌肉,将持盾的手臂,腰,和另一侧的腿对准攻击方向,行成一条笔直的线,用全身坚硬之骨骼迎击敌人,最大程度地减少受击面积,再通过盔甲凹槽交错行成的三角结构将力卸到大地。

于是两者相错,顽石分开激流。

突进的野兽像是撞到坚固的桩子,接触面的肢体轰然破碎,整个身体翻转失衡,狼狈地滚落至脑后。

收回盾牌,霍普雷发现整条手臂已经失去知觉,连带着慢一拍的心跳,钉进地里的左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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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人类对抗大型猛兽的代价,再强大的技巧,也难以弥补体型差距。

拔出插进地里的脚,转过颤栗不止的身体……

(虽然觉得没必要,但还是确认一下吧…)

猎人不能总是相信经验,扭断脖子还能活动的事听上去是天方夜谭,但魔族的可怕他早就领教过,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那也不得不防。

他扭头,看到……

“果然…没那么容易结束么…”

眼前并非是巨兽拖着破损的身子顽强站起来那么励志的场面。

“虽说我能接受怪物有各种奇怪的能力,但是这也太过分了。”

仿佛时光倒流,泼洒在盾牌和雪地上的鲜血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随着无形之手将其脖颈噼里啪啦地扭正,黑鹭挥舞翅膀接下了收回的血液,扑腾起身子,而后转头,毫发无损地立了起来。

梦魇兽·帕忒珥——

直到这只庞然大物实实在在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真正看清它的面貌。

稀疏到显得破烂、远比身体要宽的翅膀,长而粗壮的惨白的爪足,浓烈到令人厌恶的臭味、以及硫磺…火焰的味道。

但最引人瞩目的,是那遍及全身的…眼。

除了左喙上镶嵌着的橙黄巨眼,其身上的黑暗又如混沌般蠕动爬行,闪烁明灭的微光从下腹,胸,脖颈,翅膀,一直移动到羽尖,那些东西正是一只只狭长的竖眼,张开后闭上,亮起后又覆灭,像是在它身上不断爬行,密集而诡异的竖瞳在它的周身不断开眨着,不像鸟瞳,反而像是人眼。

周遭扭曲的空气配合上这充满邪气的身躯……

“真是怪物,减弱存在感的魔法就是这些眼睛维持着的吧,这么多能力…我怎么打?”

面对人类自言自语喋喋不休的抱怨,巨鸟展开翅膀,发出一声尖锐的轰鸣——

——!!!!!!!!!!!!!!!!!!

雪硕硕地落下,湖面的薄冰发出咔咔的开裂声,平原和山壁反射着波,连带着空气的震动奏起颅内的回响。

……

头颅嗡鸣,霍普雷强忍晕眩,向前迈步。

“算了,谁让我只是孱弱的人类呢。”

他一边一瘸一拐地朝着散发着恐怖气息的黑鸟移动,一边无可奈何地从盾牌里拔出擦着火星的红色宽刃剑。

待到他走到巨鸟面前,生疏的腿脚也恢复如初。

猎人摆开架势,对着梦魇举起了武器。

“来吧,不情不愿的第二回合。”

——————

……

霍普雷有些局促地站在赛贝面前。

她的坐姿同离开前一样,见他来了便把手放在书上,转头看他。他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为了查书用这个姿势坐了一个下午。

“然后呢?”

精致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情景很像是责问,霍普雷知道她当然不会,但他就是心虚。

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

“就像我刚刚说的,它的脖子像麻花一样自己扭回来了。”

“就这些?”

“还有更恐怖的,在我好不容易把它的血放干,等到它力竭倒地的时候,过一阵…它…它就又变回来了,嘭地一声,身上着火,然后那些洒在地上的血液就飘起来,飞向它的身体,像时间反转…就像…”

最后,想到一个非常贴切的形容:“就像凤凰。”

浴火重生。

“你是说,它并非是不会受伤,而是在完全死亡后恢复原状?”

“没错,复活,我想说的就是这个。”

她想了一会儿…是那种视线发直,一动不动地想,这场面有些惊悚,但霍普雷已经习惯了,当她一个人呆久了,就会变成‘植物’,那种大脑空空扎根土地的状态,重新变成人需要好久,这也是他仍然有些怕她的原因。

“你在向我寻求帮助?还是建议?”

“我不能都要吗?”

“我的建议是和它继续下去。”

“继续下去?”

他确实不理解。

“继续伤害它,直到它的极限。”

她转过头,顺着夕阳看向另一侧的巨石遗迹。

“死亡,复生,受伤,力竭,死亡,轮回往复,如果看不到圆环的尽头,那就把它停在一个你认为合适的状态。”

那黑鸟就矗立在那里,燃着火,扭曲的空气像烟一样袅袅升起,它保持站姿面对这里,既不远离,也不靠近。

“然后带它来见我。”

霍普雷明悟了。

和它死斗时他就发现了,这死鸟虽然打得拼命,却更像是在顾忌什么,越是靠近这山它的动作就越有倾向性,直到他试探地退到灵峰脚下,它犹豫地退开,霍普雷才确信它能察觉到赛贝的魔力。

它在恐惧赛贝。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转头就找赛贝求援,黑鹭果然不敢追击,就是这山有点高,中间还有大片未化的积雪,他爬上来的时候累得很。

那死鸟倒是拍拍翅膀就飞到对面了。

霍普雷盯着黑鹭看了一会儿,觉得那癫狂又不失理智的巨兽很是棘手:“你是说你能帮我?但是它不肯靠近这里,我又不能拽着它脖子往这里爬。”

那死鸟的恢复能力骇人听闻,他从未见过恢复后连一丝伤疤都留不下的对手,那是连全盛时期的荆棘大魔也无法企及的完美恢复,离谱到像是把致死伤活生生地抹除了。

“至于你说的——合适的状态,是指把它打个半死不活?你知不知道那死鸟受伤后有多吓人,简直就像北欧的狂战士,越残越疯,反倒是完好的时候力气会小很多。”

(把它打死它就会恢复,不把它打死那死的就是我。)

赛贝的红瞳依旧没有什么波动:

“所以我会给你帮助。”

然后她捏住下巴,思考了一会儿,这个小小的动作让她有了些人情味。

没有任何言语,泥土传来响动,荆棘破土而出。

赛贝把书夹进臂弯,从花中抽出两样东西,放到他手里。

“给你。”

单手接过一个,然后换手,接过另一个。

“这是什么?”

“绿色的是魔力凝缩药剂,和上回一样,食用后体液带毒,可以封住对手的魔力。”

“抹在剑刃上行吗?我怀疑那只鸟不会吃我,它只想把我撕烂。我还是期待一下另个吧?”他摇了摇手里的骨质匕首,刃宽且长,刃身上纹着数个平行的绿色花纹,十分秀气。

“化形之刃,被刺者会被束缚为人形。”

“啥?”

霍普雷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忍住那句即将脱口而出的‘有什么用’。

她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赛贝眼里有些疑惑,像是没明白对方为什么要这么问,思考许久,她说:

“它可以让你跨越物种的高墙。”

霍普雷的脑海中浮现出兽人村落里的猫猫。

(用这个刺它们,然后…)

一只摇着肉球的猫耳娘,发出喵喵喵的叫声……

‘哥哥,来玩吧。’

……

“屁!”他怒吼:“你认为我是对阿猫阿狗感兴趣的人吗?”

“猫狗?”她有些奇怪:“一般的动物被刺中多半会死,它只能作用于那些生命力强的魔兽。”

“…”

沉默。

(好像是哦)

这是把匕首,魔法匕首,但它再魔法也是把匕首,被刺中,就会死。只有魔族皮糙肉厚,能坚持到魔导具的发动。

(她想让我用这个刺那只鸟。)

“…”

沉默在蔓延,你看我,我看你,两人面面相觑。

霍普雷无话可说,心中满是懊悔,想回到一分钟前狂扇自己嘴巴子,尴尬到话都蹦不出来一句。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啊啊啊!)

赛贝可是操纵邪恶魔力的魔法师,她拿出来的可不是蓝胖子里的童话玩具,而是需要刺入血肉、用魔法发动的,货真价实的封印具。

“如果你对小动物有兴趣…”她想了一会儿,把手伸向花蕊……

“不要,抱歉,是我的问题。”

霍普连忙制止了她的行动。

(连那种东西都有吗!)

她的仓库里还藏着什么他都不敢想。

“不想要吗?”

她问得随意,像是并不关心回答。

“完全不需要。”

双手打叉。

……

“谢谢你,赛贝。”

她冷淡地翻找手里的书页,没有理会这种话,赛贝在没兴致的时候只会对他报以最低限度的回应,他早就知道的。

“还有事吗?”

“嗯,虽然还有很多想问的,但是最致命的是…现在天色不早了,月亮在黄昏时就会升起…”

霍普雷有些犹豫,但紧迫的时间让他别无选择:“万一它在黄昏的时候就取回力量,我可能会输。”

北境的猎人猎过数不清的魔兽,最小的也不会矮过房屋,大一些的比风车还要大,更大一些的像是山岳,每一次落脚都撼天震地…他没见过山岳般的巨兽,但那只魔兽肯定称得上巨大,绝非一人之力所能抗衡。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她头也不抬地看着书:

“打不过就回来,它杀不掉你。”

“哈?”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太过出人意料,霍普雷有些不确定地看了看面前这个语出惊人的魔法师。

“那只鸟晚上不是会变得非常…”

他用双手扩了一个大大的圆……

“它不会出手的,如果它能,为什么要躲在天上?”

“躲?”

“遮挡月亮的行径给它带去了大量的魔力,它由此得以长久地飘在天上。它理应无可匹敌,可它偏偏遮住了脸。”

“你是说它没有那么强?可它确实…很大,而且离我们很远,它会不会只是为了悄无声息地杀死我们所有人,在梦里把我们吃掉?”

“它是梦魇,夜是它的领地,没必要拐弯抹角。”

“所以说为什么?”

“我在找,这需要时间。”

霍普雷看到她手中翻飞的书页,字很多,图很乱,看上去像是图鉴。

(所以战斗到晚上是安全的?)

霍普雷有些疑惑,他其实不太理解。不过既然赛贝这么认为,他选择相信。

“那如果,今晚又有人在梦里死掉,或者说我不小心睡着了。”

“安心睡吧,我会看着你。”她依旧没有抬头。“至于兽人…他们越是恐慌,在解决事件后,你的威望就越大,这对你想做的事有帮助。”

“赛贝…”

失落、愤怒、感激、庆幸,所有的情感在胸腔中翻涌后化作一声无奈。

“我知道,我没办法保护所有人。”

他转身,无言地走向崖边,望向远处那不详的黑鸟。

赛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音色像是抬起了头。

“你要为了它们,争分夺秒?”

他只是摇了摇头。

“不,不会。”

霍普雷跳下悬崖,朝着战场的方向。

“我是猎人,也是猎物,时刻谦卑。”

……

——————

火焰、硫磺、钢……

光与影在旷野中浮动,巨鸟嘶鸣,狂乱地对大地释放破坏。

(为什么…)

————拍。

轰!!!

躲开裹挟着巨风的翅膀,霍普雷举起盾,将扬起的碎石也一齐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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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形的火焰吞噬周遭的土地,雪化成水,浸入土地,又在冬日的寒风中凝固成冰。踩在凹凸的冻土上,战士步履维艰,只能被动防守。

(为什么!)

————扑。

鱼跃一般的曲线,黑鹭借着刚刚那一下拍击短暂地跃起,絮乱的气流像是一层无形的屏障压制住他,他举举起盾牌,在黑鹭扑落到他身前的时候对着对侧的方向一滚……

这一滚带动全身的肌肉一齐哀鸣,大大小小的伤口诉说着自己的痛楚,无情的血水又一次填满铠甲和肉的缝隙,浸湿衣物。

(计划…成功了,我把它引来了…可是…)

没有时间忍耐疼痛,他撑起身子,将痛楚带出巨兽与地面间最后的狭缝。

而后巨物是倒地的嗡鸣,他回过头,看到黑鹭又撑起身子,把无感情的竖瞳望过来。

(可是…)

近身相搏,通过自己血液中的药剂模糊对方的感知,再将之一步步引入赛贝的结界,趁机捕获它——本该如此的。

(可是她在哪里?)

————抓。

黑鹭举起另一只如同杨树般修长而笔直的利爪,向后横扫。

呲……

像是指甲划过玻璃般晦涩的声音从盾牌上传来,霍普雷被带着向一旁乱石堆的方向踉跄着倒去,在最后关头刹出右脚稳住身形。

(她背叛我了吗?)

‘魔女’

脑海里闪过这个词。

————啄。

那只庞然大物也用双脚支撑住自己,将修长的脖颈向后缩去,再蓦地一弹。

叮……

金铁交加之声从盾牌上响起,而猎人那较巨兽而言瘦小无比的身躯也被打飞至数米远,在挽回重心之前就闷声撞上了岩壁。

“呜!”

……

(为什么不使用你那无与伦比的魔法,我…我明明都已经…做到了。)

呜咽被疼痛堵了回去,霍普雷艰难地把身体从岩石里拔出来。

看着眼前这个有着和体型不相称速度的巨鸟,他喉头涌动,咽下带着胃液的内容物,继续握紧手中的盾牌。

“为什么…”

……

“为什么…”

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上山的路无比曲折漫长。

热量不断从伤口处跑走,冬夜的寒风不断灌入耳中。

“为什么…”

夜幕降临,黑鹭张开羽翼,向上攀升,吞噬星空。而他…他要回去,支撑他到最后的…正是心中的疑问。

……

“爬上去…”

(因为赛贝在上面,她…她在等着我。)

哒…哒……

昏暗山道的尽头,一定会有答案。

哒…咕噜……

清脆的响声,沉闷的打声……

他看到一个黑影站在山道的尽头。

那不是赛贝。

一颗头顺着山道滚了下来。

视线的余光捕捉到那暗红的长发,如火,如血……

这是赛贝…这才是……

空洞的眼睛失去了焦点,人偶般的女人人偶般地零落……

她死了。

山道尽头,站着握着刀的黑影。

一头狼人。

本该去讨伐魔物的兽族…本该是受害者们的兽族……

(它们,它…怎么会在这里?)

疑问多如河沙,但胸中的愤怒早已冲破堤坝。

(在我们和魔物战斗的时候,在我和噩梦的元凶搏命的时候…)

“拉!格!!!!!”

不知从哪里涌上来的力气,霍普雷嚎叫着奔向尽头。

“你!你!!”

(你把赛贝,杀了!)

刀剑相加,只是一闪,对方就没了身影。

“别摆出一副受害者的表情了。”

拉格向后跳了一步,重重地踩住无头的尸体,踩在她的手上。它的声音沙哑,毫无波澜:

“你都知道吧。”

本该追上去、和它拼命的霍普雷,却在此刻呆住了。

火…光,一束束火把亮了起来,在山道上,树林里,灌木后,一个个熟悉的面孔,熊,狐狸,狼,猫……还有,迪娜……

“你们…”

迪娜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拉格的身前,用枪尖挑开尸体。

赛贝赤裸的尸体就这样翻了过来,胸腹被利器剖开,像是开裂的蜜瓜,乳房和手臂扭在身后,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暴露在它们眼前。

空气陷入更加凝重的沉默,不仅是兽人,连霍普雷也没了声响。

拉格没有低头,像是早就看过了:“我们的鼻子没坏,这是给你看的。”

白皙皮肤的内侧,是一根根灰紫的、镶嵌于皮肤内侧的肉瘤,一根黑得通透的脊柱蜿蜒而上,垂下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干瘪触手。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不是人类的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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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格将赛贝生前一直穿戴的蓝金斗篷从她的尸体下拽出,丢到一旁。

“丫头,这个。”

霎时间,一种令人厌恶的气味便填满了每一处空间,浓郁到霍普雷都感觉到了。

那是魔族。

“你骗了我们。”

迪娜转过头,失望、愤怒、仇恨和歇斯底里混合成近乎绝望的平静,她提起枪,缓缓走向霍普雷。

“不…不”

望着本该是朋友的它们,一股深深的悲哀攥住了他的心神。

(这本该是充满希望的故事,本来是充满智慧与勇气的旅程。)

“我和赛贝,是为了帮助你们。”

踌躇前进的步伐被她的怒气所击溃。

【命运它不要不要循序渐进的故事】

“让拉瑞奥陷入噩梦的是那只黑鸟,刨开他肚子的,还有你们其他族人的…”

啪!!

枪杆拍在脸上,声音和视线彻底失去了准星,混乱后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不要自我感动的说词】

狼狈地趴在地上,脑袋晕晕的,嘴里说着自己也不知道的话。

“为了杀掉它,我们……”

啪!!

下巴和喉咙被击中了,丧失感官的呕吐感带着整个人向上飞去。

【不要异种族的友伴。】

愤怒代替悲伤主宰脑壳,他爬起来,忍着膝盖上传来的剧痛,扑倒那无知的混账。

“给我…适可而止!”

他攥紧拳头,将所有的愤恨、不满、冤屈,灌注于掌心里小小的一点,再狠狠挥打在迪娜凶恶的脸上。

嘭!

“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为了…”

一拳,另一……

嘭!!

迪娜狠狠地撞向他的脸。

【不要无理取闹的反抗】

“呜!”

撞到后仰的脖颈被一只巨掌攥住,扔向远处。

(为什么…)

踢打,翻滚,直到又一次剧痛将胃液和积攒在旧伤里的血痂通通打落,他才得以滚落,从兽群中,从他人傲慢的愤怒里。

【不要自以为是的高洁】

(为什么!)

他抬起头,那群兽人站在山道之上,高举火把,气愤又冷漠。一头兽人想扶起迪娜,但被她挥开了,她摇晃着站了起来。

【命运只钟情于伤害】

充血的大脑无力地垂下,赛贝的头就在他眼前。

苍白的脸颊对着他,唇微张着,渗着血,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便被割了喉咙,像是还有未说完的话。

可她死了。

……

【只留遗憾】

“赛…贝…”

攥紧的拳头松了开来,而心中蕴藏的一切,也随软弱的手指一同,逸散到空气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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